更新日期:2010/04/04 22:08
王德愷
從墾丁風塵僕僕開車1個多小時，林麗君趕回老家的第一件事，是衝進廚房喝湯。
紅燒湯、番茄湯，還有加了太麻里新鮮生薑去腥，燜一晚入味的牛骨高湯底，每一天，每一鍋，都不能馬虎。
沸騰的高湯，養活林家一家七口，林麗君是次女，撐起28年老店家業，就像很多家裡的二女兒一樣，獨立能幹有主見，大家都叫她「河川女兒」，因為她的老家在河川13號，民國98年夏天，這裡翻騰的不是牛肉高湯，是洪水泥石流。
牛肉麵店經營者林麗君：「可是，那個台灣牛那個招牌，是他（父親）的價值。」
林麗君知道父母開這家店多辛苦，演員父親結婚後轉行，做每一行都不成功，只有這家乾枯河床中央的麵店，意外地打出好口碑，養大了4個姊妹與么弟，也成了恆春到台東的海岸公路上，唯一能打尖休息吃飯的店家。
太麻里溪不常發威，但民國76年，的確沖翻了河川13號，爸媽帶孩子逃離，身上只剩500元，大學剛畢業在台北工作的林麗君，東湊西借了10萬元，回來重建家園。林麗君：「因為他（父親）想他還活著，他不可能就中斷他的價值，因為這是他（父親）唯一的價值，他覺得他最成功就是（靠這家店）把這些孩子養大。」
二女兒明白這家店，在父母心中的意義，遠超過一家店，但渺小的人總難以勝天，辛苦重建的河川13號麵店，在八八風災中，再次被沖走，當時人在墾丁照顧分店的林麗君，看著新聞畫面上老店招牌消失，心裡的一線希望也破滅了。
林麗君：「剛開始水在淹的時候，你還覺得還有機會，也許就只有這樣，因為這裡有水患，我們都知道，當招牌不見的那個剎那，其實就是很害怕，就覺得突然間才覺得恐懼了。」
河川13號始終是安定全家人的錨，大水沖走了老店，年輕人心碎、老人家心碎之後，卻馬上做了決定。林麗君：「可是我爸爸很…他就說，讓我回去，他說也是要看看要怎麼處理，他們還是覺得他們是長者，一家之主。」
夫妻搭長途火車轉客運，從高雄繞到台北再到台灣南端，只看到洪水中一點老店的地基。
牛肉麵店經營者林東良：「大概清了5天，我姊姊才讓我爸爸回來。」記者：「那5天你們都不敢讓爸媽來看嗎？」林東良：「對，我們都不敢給我爸爸看，因為我媽媽一回到這邊的時候，她就哭了，我其實第一眼沒有哭，可是我看到我媽媽哭的時候，我還是流眼淚了。」
林東良從小是母姊疼愛的么弟，老天不疼愛他們那一天，他只能眼睜睜看老店被沖掉，姊姊在墾丁，他身邊只有妻子。林東良：「可是我太太跟我說，這是你爸爸一輩子的心血，你（不能）就這樣放棄了，我覺得有一點遺憾啦！」
太太堅持陪他，冒著洪流，坐怪手到達昔日老店門口。林東良：「然後第一眼看到的時候，我覺得滿心安的是房子還在，然後結果進去到裡面的時候，才發覺說，房子有在跟沒有在其實差不多了，因為所有的木材、泥土全部都進去裡面了，土跟房子差不多快要一樣高了。」
林東良：「大葉橄仁，就剩那棵大葉橄仁。」記者：「就剩那棵大葉橄仁，中間那棵？」林東良：「對對對，中間那棵，可是那是後來的，那不是以前種的。」
以前陪伴姊弟長大的6棵老樹，都被洪水沖掉了，狀況糟成這樣，父親還想重建，姊姊們有點反對，希望父母就享清福吧！但父親還是希望看到老店重建，不想讓心中遺憾凝結成型，他們到處請託、問人，最後第八河川局給了他們一線希望。
林東良：「（河川局）說河床有拓寬，拓寬大概1百米，他說，那我們就比較安心，因為以前的（河床）不夠容納那個水量，所以會潰堤，那現在拓寬1百米以後，對我們來說就比較安心，那我們就決定說，既然是這樣的話，我們就可以原址重建。」
但林東良承認心裡還是怕，向來決定都是姊姊做。林麗君：「會怕，會怕，開始時會怕，但是就像我跟我爸爸講說，要怕多久？你這次再幫他（弟弟）弄，他也就是沒有經驗。」
重建老店的計劃交給弟弟執行，這是林東良的人生中，第一次要從無到有。林麗君：「因為我說，爸，你都70幾歲了，（就算）你再幫10年，能幫多久？」
其實林麗君心裡也很怕，風災後她半年不敢休假，要顧店，墾丁的分店是家計支柱，太麻里老店重建，要花很多錢。林東良：「人喔，不是想到那個成本的問題，如果只有想到成本的問題的話，所有事情都沒有辦法做了。」
林麗君：「他經過這次災禍以後，我覺得他責任感重了。」
姊弟們去做了中小企業貸款，林東良還感謝保險業務員，十多年前力勸他們保了洪水險，理賠貸款加上存款，上千萬全部投入重建老店，的確是賭很大的投資，但姊弟倆不再問為什麼。林東良：「我們也很擔心哪，可是頭已經洗下去了。」
背債重建，壓力很大，林家姊弟更感謝願意等待的客人。林東良：「我很感激的是這次我們很多客人，他其實跟我們可能有感情了，其實不是單純來吃麵，他其實那天也許不餓，我可以感受得到他是來關心我們。」
很多人都捨不得海岸公路上，牛肉麵店的招牌就此倒下。為了父母的心願、客人的期盼，林家姊弟們開始重建老店。林麗君：「台灣人那種善良，他可能幫助你，你不知道。」
姊姊還記得很清楚，第一次老店被沖走，重建完畢時，有個醫生娘，定期來買一大包牛肚。林麗君：「我說奇怪，你們家才兩個人，怎麼吃那麼多？後來經過10年之後，我碰到她的姊姊，跟我聊天，聊到這段故事，她說不是，那時你們姊妹在唸大學，她想要幫助你們。」
林麗君：「這是真的，我們不要以為我們的麵真的這麼好吃，是有很多人看到你跌倒的時候，為了拉你一把，2個禮拜吃5次，哪有這麼好吃嗎？沒有，我們要謝謝他們（老客人）。」
也不是每家店，顧客都願意幫一把，牛肉麵老店開了快30年，靠的當然不只是地理位置。
20多歲回家幫忙重建，林麗君就沒有再回到台北。路透社的新聞編譯，現在是廚房裡掌鍋鏟炒肉的大廚。
澄紅的牛油沒放辣椒，煙已經好嗆，依次倒進客家黑豆、辣椒醬、紅糖，還有鹽與米酒，簡單的炒肉料，不簡單的是炒肉的力氣與功夫。5分鐘內，大火炒牛肉不能停，林麗君熱得汗如雨下。為了支撐家業，她放棄了自己家庭，現在自己照顧孩子與店面。
炒牛肉大鐵鍋下的爐灶，早年燒漂流木，現在用黑柴木炭，原來連外面的湯鍋麵鍋都燒炭，父親還堅持每碗現點現下，實在應付不了大排長龍的食客，姊弟才說服父親，部分改成瓦斯爐，同時可煮100碗麵的大鍋裡，飄浮著特選的耐煮麵條，7、8分鐘都煮不爛。
林麗君說，麵不夠燙，客人要罵，所以向外省老兵求來食譜，訂做耐高溫耐煮的麵條。林麗君：「其實撈麵它有一個訣竅，它必須要轉一下，讓它膨膨立體的。」
每碗麵都有不同搭配。紅燒口味配菠菜或小白菜，青菜輕放入牛肉湯燙一下，爽脆菜葉搭配紅燒牛肉，口感最好。林麗君：「然後我們是8分的湯，2分的油，雖然說客人說，除非客人講不要油，但基本上它要兩分的油，它比較漂亮。」
番茄牛肉麵則要搭配香菜，提出植物的清爽味道。重建後老店還開始賣新口味，半筋半肉麵與牛小排麵，就是熬牛骨高湯用的小排，現在客人也能撈來吃。
不過很多客人還是最愛點老口味：傳統紅燒牛肉麵。林麗君：「我們這個條肉，它的脂肪度控制得非常好，它不會太多，因為牛腩的油太多，可是用瘦肉又太瘦，不好吃。」
一點點油花的紅燒牛肉麵，搭配台東的蔬果、南瓜泥、生薑，吃進太麻里溪口的各種好風味，對很多離鄉的遊子來說，這就是家鄉的味道。
很多老客人都高興看到，海岸公路上這家休息站般的麵店，再度豎起招牌，林麗君原來很擔心老客人留失。林麗君：「因為招牌提早一個禮拜放下去，可是那天就客人就進來了啊，我就覺得說，喔，原來我招牌插下去，我就有生意進來，我才知道說，我安全了。」
風雨讓林家人體會到人生無常，擁有很久的，可以一夕失去，但是顧客沒有走，員工也沒跑。河川13號第三次新開張，大水沒有沖走的桌椅，留在屋外，讓人回憶老店的樣貌。
林麗君：「成功不是永久的，然後你在成功當中你要記得感恩，因為有好多人這樣幫助我們。」
林家姊弟看過了無常，也學到感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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